近身之学 可居先生治学的另一个风格,则可以“近身之学”称之。 台湾章群总结教会史家方豪的学术特点有云:“……先生治史则自近身始。身为教士,则治教士来华传教史;身在台湾,则治台湾史;先生数世居杭,余敢必言,先生治宋史,自南宋临安始。”(据李东华《方豪与现代中国史学研究的转变》引,《方豪先生年谱》附录。另参《现代学林点将录》方豪条)方氏本人亦对学生表示:研究历史要由自己家乡的历史研究起(许雪姬《方杰人教授对台湾史研究的贡献》,《方豪先生年谱》附录)。而可居长居岭南,则治岭南文献之学,供职银行,则治古钱之学,正可谓“近身之学”。 文献之学、钱币之学,实为可居最用力的两大领域。其治岭南文献,大者如整理《元大德南海志残本》、《屈大均全集》、《张荫桓戊戌日记手稿》、《明本潮州戏文五种》,小者略检《丛稿》即可见,可不细论。窃以为,其治钱币学,尤其是钱币文献方面,更能代表其深度,亦更能代表其特色。 可居早年由军旅转业后,曾任粤东交通银行经理、汕头地区建设银行行长,其寄托兴趣于钱币问题,至少部分当由此机缘而萌发。盖古钱币之学,清代以来风气甚盛,其所研讨之物固源于古,而所牵涉之理则及于今,可居用力于此道,既能满足文物收藏之好,又能结合社会职业之用,洵可谓“藏物之道”与“近身之学”的结晶。 其专门的钱币学论著不必论,即使表面上与钱币学无关的论著,亦未尝无钱币学的痕迹在。如《记十竹斋〈印存初集〉》、《介绍几部明清刊本定价印记》,皆由实物资料探讨古籍价格问题,篇幅虽短,却令人有空谷足音之感;又如《龚自珍诗文集早期刊本述闻(六)》附有《龚自珍研究古币资料辑》,亦人弃我取,为世之龚自珍研究所忽略者(参丁玲《可居室学述》,《广州图书馆藏可居室文献图录》附录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2,页230-231)。——由此,我甚至有些怀疑,可居先生对龚自珍的特殊兴趣,会不会也是由探讨其钱币学而触发?无论如何,凡此皆可见其钱币学眼光,亦可见其由“近身”关系而形成的“银行视野”。 关于可居先生的银行从业经历及视野,作为个案,值得稍作比较。 银行业为近代以来经济社会的重心之一,检点近百年中国学界,曾司职银行的学者实不乏其例,其中又可约略分为三类: 一类是研究现实经济问题,与银行工作关系密切,如章乃器曾任浙江实业银行副经理,顾翊群曾主持中国农民银行、四行联合总处,梁庆椿曾任职中国农业银行,又如卫挺生(早期研究财政问题,后转向历史研究)的曾任职中国银行总管理处,资耀华(研究金融问题)曾任上海银行天津分行经理。(此外,顾准平生似未曾在银行工作,但早年著有《银行会计》) 另一类是研究经济史问题,与银行工作有间接关系,如冀朝鼎(著有《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》)曾任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、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,罗玉东(著有《中国厘金史》)曾任职中央银行,彭信威(以《中国货币史》著名,据说他是为了研究中国货币史才进入银行工作)曾任职香港中国银行,卫聚贤(领域杂多,著有《山西票号史》)曾任职中央银行。 还有一类是在治学上与经济、金融问题无甚关联,其银行工作纯属外在的事业或职业,如叶景葵(文献学)曾任浙江兴业银行董事长,梁启勋(精于文史、专于词学)曾任职中国银行、中国联合准备银行,谢国桢(南明史)曾任职上海大中银行,黄苗子(书画及其历史)曾任广东省银行监察人、中国实业银行董事、中央银行秘书处副处长。 由此观之,可居出身军旅,未受过经济学或金融学训练,其论学实不直接涉及经济学问题;但他司职银行,近水楼台,终有金融问题意识,或多或少体现于其基本思路及研究对象方面。其所研治,非致用之学,重古不重今,性质约略在第二、第三类之间,尤其在彭信威与叶景葵二氏之间。故有可居先生在,则此一学术系谱遂可谓至今不绝矣。 总体而论,在治学取径上,可居大体可归入文献学的范围,其治文献固然是采取文献学方法,而其治钱币学,实以钱币文献为重心,亦多采取文献学方法。不过,其《从古代中外货币交流探讨广州海上丝绸之路》一文,则有综合透彻的眼光,于货币史、中外交通史及岭南历史皆深有价值,固已超出文献学之上;而就题材论,此文既以货币问题为主,又攸关于岭南地区,皆契合于“近身之学”的旨趣,尤能代表其论著的精萃。 回想往日拜访可居先生时,他屡引钱玄同的两句诗“斜阳流水干卿事,未免人间太有情”(按:此实为沈尹默诗,见周作人《药味集·禹迹寺》、《苦茶庵打油诗》之四自注,检沈氏诗集未见),提醒我宜潜心做古代的学问,勿牵涉现实的政治,这当然也是有其自身遭际的体会与感叹在内的。可是,即便如此人间,孰能免此有情?可居治学“自近身始”,尝自述:“予自铁岭牧马南来,忽忽已五十四春秋。生我辽东,毓我岭南,故视岭外为不佞第一故乡也。而于乡邦历史文物所得亦非少……”(《高纲〈二十七松堂集序〉跋语》)这最可见他的“太有情”。 以上论“藏物之道”与“近身之学”两事,我以为是可居先生治学的大端,是其特色所在;至于其具体成就,尤其是涉及收藏各门类的林林总总,则非我所敢论列,丁玲先生《可居室学述》已有详细的述评,大家可以参考。 唯有一事不妨拈出,略作申论。 可居早年随军驻防天津时,承当地一位老人赠予所藏火柴商标巨册,遂引发他对火花的研探,后乃与刘顺卿、王藜青合著有《中国早期火柴工业及其商标》(1963年油印本),系此领域最早的专著。在可居论著中,这恐怕是易受忽略的,甚至可居本人也未必重视的。盖以新技术的嬗替,火柴之为物,至今几成弃余的刍狗,在日常生活中已无足轻重;又因为其历史较近较短,在收藏上似亦不甚入流品,而在学问上就更不足道了。 然而,在物质文明史上,在日常生活史上,乃至在经济社会史上,火柴都曾占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。试看晚清时,日本火柴制品占了中国市场近八成,获利无算;20世纪初,瑞典克罗伊格即凭制造、销售火柴而富可敌国,号称“火柴王”;民国时,中国实业家刘鸿生亦以火柴制造为其经济上的一大支柱。在“卖火柴的小女孩”的时代,其物虽微,其利却巨,是我们今日难以想象的。 在此,可以举胡适收藏火柴盒的掌故为例。 胡适1958年12月出席台湾中央研究院庆祝宴会时,曾提及:“记得抗战期间,我在驻美大使任内,有一位新闻记者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报道,说我是个收藏家,一是收藏洋火盒,二是收藏荣誉学位。……谁知这篇文字发表后,惹出大乱子来。于是有许多人寄给我各处各式各样的洋火盒,因此我还得对每个人写信去道谢。后来我把我自己的洋火盒寄给一些送我洋火盒的人。谁知有一位朋友把我送的洋火盒在报上刊出来。我的洋火盒是篆字‘胡适’两字的图章,白底红字的封面,于是又惹出来不少麻烦,很多读者纷纷来信向我要洋火盒。我的收集洋火盒,并不是有特别大的兴趣,只不过是我旅行到过的旅馆,或宴会中的洋火盒,随便收集一些,加上别人送给我的,在我的大使任内就积有五千多个,我留在大使馆内。“(胡颂平《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》,中国友谊出版公司,1993,页3-4)胡适当然不至于将小小的火柴盒太当一回事,但他不仅收集,还自制个性火柴盒,“为此无益之事”,也足可说明当年火花的特殊吸引力。前有绩溪胡氏的收藏火柴盒,后有铁岭王氏的研究火花,亦可谓学界佳话也。 火柴此物,作为日常生活用具,在性质上近乎名物一类;近时由于扬之水、孟晖的研治,名物研究颇成为一时风尚,焉知今日不时髦的火柴,百十年后不会成为时髦的学问呢?如此,可居先生的火花研究,也并非“无补费精神”之事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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